一个现代社会,除了民主政治以外,还需要其他的支持。民主法治是它的政治子系统,市场经济是它的经济子系统,个人权利和理性是它的思想观念子系统。三个子系统要相互协调,相互支持。民主政治离不开自由市场经济,也离不开在思想观念子系统中的个人权利和理性。欧洲现在的问题是理性缺失,而不是民主制度有致命缺陷。
民主制度不能保证理性。民主制度如果能保证理性的话,还读凯恩斯干什么?还要哈耶克干什么?学者就是要在思想观念子系统中,不断地重新诠释理性和个人权利,不断重新诠释自由市场经济的基本原理,不断地向老百姓解释宪政民主制度的实质,观念、经济和制度缺一不可。
欧洲的宪政民主制度没有大问题,大问题是在思想观念领域中的理性的缺失。理性是什么?理性就是你对现实的分析和认识。欧洲人如果不反思福利国家,永远走不出债务危机。你的债务是从哪里来的?福利开支,历届政府都承诺增加福利开支,同时又承诺不加税,从哪儿弄钱呢?借债,越借越多,终于被债务压垮。希腊接受了IMF的救援计划,开始执行财政紧缩,结果是全国罢工。罢工有什么用?学学南韩吧,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,南韩政府破产,也是IMF救援,韩国人开始不接受,罢工抗议,后来发现罢工解决不了债务问题,还是回去干活吧。
民主制度下,谁也不愿意减少福利,那怎么办?换个专制的政府?希特勒上台的话,他怎么解决?打仗,到外面去抢?和欧洲人开会时,我说不是你的民主制度出了问题,也不是你缺钱,缺的是理性思维。以为靠借钱就可以过舒服日子,做什么梦呢?醒醒吧。
搜狐财经:欧洲福利国家的惯性很难改变。
许小年:不愿意改变就破产,跟希腊一样破产。
搜狐财经:就是要有人告诉他,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。
许小年:天上掉不了馅饼,还得自己干活儿,就这么简单,但是他不愿意接受,那你就熬着吧。欧洲人跟我讲,中国那么多外汇储备,为什么不帮助欧洲。我说对不起,我要是当这个家,一分钱都不借你们。你自己把家里的事搞烂了,我凭什么借钱给你?中国人讲“救急不救穷”,你先要把穷的问题解决了,然后我再来救你的急。他说你救一下,欧洲经济恢复了,对中国的出口有好处。我说你想什么呢?有钱我不会直接发给中国的出口工人吗?干吗转道欧洲来帮我自己,这是啥逻辑?
现在欧洲的形势是还不够严峻,再坏下去才能出现丘吉尔那样的人。欧洲人可以自己回忆一下二战怎么打起来的,就是因为刚打完第一次世界大战,英国、法国老百姓不想再打仗,希特勒看穿这一点,今天吞并奥地利,明天入侵捷克。丘吉尔严厉批评英国政府的妥协政策,但是没用,老百姓就喜欢张伯伦,张伯伦向英国的选民承诺,不会打仗的,我将给你们带来和平。张伯伦签了慕尼黑协议,回到英国,说我给你们带来了和平,大家欢呼,等到希特勒打进波兰时才傻眼了。
只有到希特勒打进波兰,英法被迫对德宣战的时候(因为英法跟波兰签有共同防御协定),丘吉尔才有机会,才能担任首相。现在欧债危机的情况也差不多,就等炸弹扔到头上时,才知道丘吉尔是对的。
搜狐财经:那您认为希腊是否应该破产?
许小年:希腊破产未必是坏事,希腊脱离开欧元区也未必是坏事。
搜狐财经:如果欧元破产好不好?
许小年:这个无所谓好坏,破产后大家各过各的,发现还不如以前,那就复婚吧,说不定反而推动欧洲的一体化进程。
搜狐财经:欧洲一体化又有什么好处?
许小年:欧洲一体化的好处就是资源的自由流动,凡是能够促进资源自由流动的,一定带来效率的提高。
搜狐财经:现在它们之间有关税吗?
许小年:欧盟各国间的关税早就取消了,但过去有自己的货币,汇率的不确定性是个无形的关税。现在把货币统一了,可以降低交易成本,再往下走就是财政联盟和政治联盟。
搜狐财经:欧洲所有问题都源于高福利,但是我们中国又有很多人呼吁提高福利水平。那么在您看来,中国需要什么样的福利政策才是合适的?
许小年:福利政策的制定,中国和欧洲不一样。公众对财政政策几乎没有发言权,怎么讨论福利政策?什么时候公众可以主导财政税收了,福利政策的讨论才有意义,否则一说福利就是“皇上给好处,奴才山呼万岁”,或者“水可载舟,亦可覆舟”,又回到老路子上去了。多给点好处,百姓就撑着船走,你把老百姓搞得太苦了,福利太低了,老百姓就把船打翻,还是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关系,还是明君和顺民的关系。
首先要强调的是公众在决定福利政策过程中的角色和作用,要提高民众的声音和影响力,福利政策最终应该是由公众决定的,而不是由政府决定,至于什么福利水平并不重要。
搜狐财经:这样的话可能会导致很多福利政策出台。
许小年:预算摆在这里,你要更多的福利可以啊,那就要多收税,你愿意吗?政府是不能创造财富的,只能从你身上收税。
搜狐财经:把所有的条件摆在桌子上。
许小年:对,人是理性动物,要讲理性,想要福利就得交税。跟欧洲的道理一样,这个世界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,没有免费午餐,除非你出去抢。
搜狐财经:但人的思想观念进步很慢,未必能认识到这点。
许小年:所以在思想观念方面,知识分子的作用、学者的作用是不可缺少的。你喜欢也罢,讨厌也罢,没有知识分子,现代社会是无法正常运转的。
联邦制值得认真研究,“县域竞争”的提法很糟糕
搜狐财经:您以前写过一篇文章说“从秦到清不是封建社会”。
许小年:我昨天晚上还在讲这个事。
搜狐财经:从经济角度看,封建社会相当于联邦制。
许小年:你也很难说好坏。从历史上看,从封建社会进入到资本主义社会,或者叫现代市场经济,比从专制社会进入资本主义要顺利,像日本、西欧都是这样的。**集权社会的转型都比较困难,像俄罗斯、东欧都会困难一些。
联邦制值得认真研究。联邦制不是西周那样的封建制,比西周封建制的集权程度要高,主要是军队和外交掌握在中央政府手里,而西周封建制把军队都放下去了。诸侯手里有军队,东周列国就打起来了,局面就有点乱。
为了保证这片土地上的和平和安宁,军队不能放,军队掌握在中央政府手里。中央政府要养军队的话,就要有适度的财政资源。外交也应该在中央手中,中国对外的声音应该只有一个,外交和军队在中央政府手里,其他的可以放给各省。
搜狐财经:经济方面越自由越好。
许小年:经济上还是全国统一的市场,市场分隔对谁都没好处。公共政策的地方立法权、财政税收可以放下去,没有什么问题,前提是民众的监督一定要跟上,不能形成新的土皇帝,不能像西周那样由诸侯坐大。防止诸侯坐大,在现代最根本的方法就是民众的监督,所以要考虑基层人大代表的选举,媒体的自由也很重要,降低信息的不对称,便于民众监督政府。
搜狐财经:您对地区竞争怎么看?
许小年:现有政治体制下的地区竞争是竞争GDP,竞争数字造假。如果政府成为竞争主体那就麻烦了,政府之间的竞争实质上是内部的利益再分配,这和市场竞争完全是两回事。
张五常教授提的县域竞争有利于经济发展,这个提法很糟糕。市场竞争是独立的利益主体之间的竞争,这意味着获胜者要得到收益,失败则必须承担损失。损失是什么?破产、关门,但政府能关门吗?
改革开放初期,我们介绍过匈牙利经济学家科尔奈的一个概念,叫“预算软约束”。在预算软约束的情况下,竞争是扭曲的和破坏效率的。竞争主体独立承担收益和风险,这才叫市场竞争。
政府之间就像家里兄弟之间一样,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竞争,一家兄弟之间的竞争和两家之间的竞争不是同一性质。市场上企业之间的竞争是讨好老百姓,看谁的产品好,看老百姓喜欢谁。政府间的竞争是讨好老爸,从来不是讨好老百姓,这种竞争所带来的经济增长不是惠及民众的增长。目标不同,预算约束也不同,所以我不知道张教授怎么会提出“县际竞争”的观点,把市场竞争的实质都阉割掉了。
搜狐财经:预算软约束造成了投资过剩等各种问题。
许小年:是这样的。
价格的第一作用是配置资源,而不是分配收入
搜狐财经:您曾经介绍早在1605年,就有西班牙的神父反对限价政策,认为这会扰乱生产过程,会导致通货膨胀。
许小年:是的,有一位西班牙神父讲过这样的案例。
搜狐财经:但是到今天老百姓还是很欢迎各种限价政策。
许小年:限价会抑制供给,供给减少了,价格只能更高,这是明摆着的事。
搜狐财经:中国的价格管制政策无处不在,包括出租车、水价、电价、高速公路,都有价格管制,这其实已经对经济造成了很大的伤害。
许小年:是这样的,所以要解除价格管制。价格管制不仅使通货膨胀更严重,还把价格信号全扭曲了。老百姓不明白这个道理,以为价格就是奸商多拿一点我少拿一点,总是把价格理解成为利益再分配的工具。
其实价格的第一作用是传递市场供给和需求的信号,指导全社会的生产,凡是价格上升的地方,厂商就知道一定是供不应求,资源就自动的流过去,增加生产来满足社会需求。所以价格机制的第一作用是配置资源,而不是分配收入。如果你把价格全管死了,企业就成了聋子和瞎子,不知道应该生产什么、生产多少,因为价格不再含有任何对他们有用的市场供给和需求的信息。
价格是市场供给需求信息的汇总,这一点哈耶克讲得非常清楚。我们的经济学家很可怜,他可以做非常复杂的模型,但最简单的经济学道理他没讲清楚。
搜狐财经:您刚才说到,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以后资源配置发生了逆转,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?
许小年:历史的进程往往不是人的有意识的活动的结果,有时正相反,没有意识到的结果成了历史的方向。
90年代中期之所以成为一个转折点,跟强化税收征管有很大的关系。强化税收征管,政府手里资源多了,更多地参与经济活动,从经济活动中获得更多的收益,国进民退就这样开始了。
国企改革也是这样,“抓大放小”,到了“4万亿”的财政刺激之后,我们才比较清楚地看到大国企扩张的危害。制定“抓大放小”政策的时候,总的想法还是缩小国有部门的规模,但是没想到后来越做越大,起了反作用。当初讨论国企改革时,老说它没有股东,没有人监督管理层,于是成立国资委,没想到它成了一个庞大的利益部门,到处抓资源,推动国企扩张,这都是没有想到的。
读读中国历史,可以发现历史上不少的事都是走向初衷的反面。
明朝方孝孺写了一篇文章(《深虑论》,收于《古文观止》),就讲历史如何走向反面。宋太祖吸取唐末藩镇割据的教训,陈桥兵变当了皇帝以后,采取一系列措施,“杯酒释兵权”,降低武将在政府中的作用,让那些将军们享受荣华富贵但没有实权,把全国的军队集中在皇帝一个人手里,他以为这下可以放心睡大觉了。结果宋朝对外战争没有一次打赢的,最后没亡在武将手里,而是亡于外敌。宋朝在对外战争中屡战屡败,不是因为中国人突然不会作战了,而是在前方跟金军、西夏兵打仗,军队调动都要报首都开封,那时候是什么通信条件?报汴京皇帝批准之后才能调兵,这能打胜仗吗?
历史既不是一条确定的直线进程,也不是混沌一片,毫无规律可言。历史在偶然和必然性的交互作用下展开,是多种力量之间的复杂互动过程。
(采访时间:01年11月)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