延妃闺名颜明月,恰合这莲台明月中的明月二字。陇阳郡主说到她名字时,神色中不掩怀念之色。
林重影垂着眸,默念着她的名字。
梦中的那个女子肤如凝脂,美目盈泪,那般不似凡人的倾城之姿,如托莲花而生的明珠,确实无愧明月之名。
谢玄说汉阳无人知晓吴姨娘的美貌,原来吴姨娘真不是汉阳人。那么她是如何流落到汉阳,又是如何被送进林家的?
她的存在是林家的禁忌,死前几乎不出门,死后无人敢谈论。无论是林老夫人的态度,还是米嬷嬷的讳莫如深,所有不能用常理来推之的地方,而今都变得合理了。
只是这样的合理,却是更大的死局。
“我听过她的一些事,全都是不好的。”
什么妖妃,什么祸水,尽是贬义词。
陇阳郡主面上的怅然淡去,泛起些许的冷意,“天家之祸,祸起萧墙,却让一个女子来背负骂名,当真是无耻至极。”
“郡主心善,不人云亦云。但世人不会这么想,女子的容貌太盛,引来了觊觎之人,招来了闲言碎语,便会被骂祸水。旁人不知,我却是感同身受。”林重影忽地起身,朝她郑重行礼,“不管起因如何,此次之事都是我连累大表哥,郡主要打要骂我
都受着。”
“并非你之错,我为何打你骂你?”
“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。大表哥被陛下训斥是真,被世人非议是真,他那般出类拔萃的人,因为我而被人说三道四,我心中很是过意不去。”林重影再次行礼。
不管陇阳郡主心里有没有怪罪她,她不能含含糊糊,该有的态度一定要有。若是有可能,因为这件事而让对方极力反对谢玄和她在一起,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。
至少如此一来,倘若她的身世真是皇家最大的耻辱的污点,到时候想要她性命的人也不会迁怒他人。
“人无完人,我看被人说几句没什么不好的。”陇阳郡主示意她坐下说话,眉眼间确实没有一丝责备之意。
她再次坐回去,比之前坐的位置更少些。
陇阳郡主见之,道:“圣心难测,伴君如伴虎,玄儿这辈子太顺,有些波折也是好的。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也知道自己如何应对。来,你喝茶,小小年纪不必心思太重,也不必想太多。”
这时候大人进来,不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,她闻言微微一笑,对林重影道:“你今日有口福,府里刚来了个临安的厨子,等会你陪我一起用个膳。”
林重影自是不好拒绝,乖巧应下。
她半垂着眼,有意不看陇阳郡主和侯大人之间的互动。哪怕他们没有亲昵的举止,但那眉眼中的你来我往,分明是有情有意。
众所周知,陇阳郡主和离之后并未再嫁,所以这位大人的身份颇有几分微妙。
侯大人走后,她才抬眸,神情间无丝毫异色。
陇阳郡主一直在观察她,见她如此这般,心下越发多了几分喜欢。
女子与男子不同,男子可三妻四妾,可有相好,可有红颜知己,而女子却被要从守贞守节从一而终,哪怕是和离之身,也当谨守妇训。
这孩子年纪不大,倒像是见怪不怪,也是难得。
到了用饭时,除了她们外,在座的还有侯大人。侯大人同陇阳郡主坐得极近,不时给陇阳郡主夹菜端汤,宛若寻常夫妻。
王府新来的厨子厨艺高超,临安菜烧得极好。
这一顿吃下来时辰不长,原因无他,只因不管是陇阳郡主还是侯大人吃东西的速度都不慢,看着就是雷厉风行之作风。
饭后,林重影告辞。
送她出府的人还是落霞,一路上落霞向她介绍王府的布局与一些景致的由来,指了指东南角的地方,说谢玄就住在那里。
陇阳郡主对她的态度让她清楚知道,王府对于她和谢玄的事是支持态度。若是今日之前,她必定喜出望外。
然而此时此刻,她只有满心的惆怅。
从桥上远眺,府中风景如画。
水中的鱼儿们应是都沉到水底,水面上唯有风吹起的皱波,在冷阳下泛着细细的粼光,一层叠着一层,似是永远都不会平息。
她曾以为原主的身世已经足够困顿,生母是外室,自己是父亲早年放浪形骸的证据和污点,不为林家所容。
原主身死后,她代为存活于世间,好不容易费尽心机逃离林家,以为此后就算不是天高任鸟飞,也能安安稳稳过一生。谁能想到真相如此残酷,莫说是安安稳稳,便是活着都难。
桥的那边,一行人朝她走来。丫环婆子家仆打扮的下人,拥簇着端庄贵气的少女,正是端阳公主。
天家的姑娘,不管仪态还是气度,绝非常人可比。饶是努力向下兼容,以为平易近人,看人时高傲的神情骗不了人。
她上前行礼,中规中矩。
“当真是好巧,居然又遇到林姑娘了。”端阳公主言语亲和,仿佛与她有些交情般,又道:“上回与林姑娘一起喂鱼,本宫很是自在,正好今日又见,不知林姑娘可否赏脸陪本宫再喂一回鱼?”
公主有请,她岂有推辞之理,只能应允。
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上回喂鱼的地方,此处避着风,背靠雅致的亭子,前面临着泛着雾气的池水,间或还能看到水底一闪而过的鱼背。
落霞的动作极快,不多时已奉上鱼食。
鱼食一入水,水底的鱼儿像是瞬间得到信号般从四面八方游拢过来。一时之间红的白的黄的挤成一团,翻腾出一阵又一阵的水花。
端阳公主看着那些鱼儿,道:“你看这些鱼儿,原本沉在水里悠闲自在,为了点吃食争成这样,却不争再是争得头破血流,把自己养得膘肥体壮,也终归是鱼,化不了龙。”
化龙这两个字,莫说是林重影,就是她身后的那些宫人听着,也是齐齐心头一跳。君王才是龙,她借鱼说龙,必然不会是表面上的意思。
林重影面色未变,喂鱼的动作也没停,更是没有看她一眼,说:“这池水是活水,且还引了热泉,能被养在此中的鱼儿,原本就是一种幸运。”
生而富贵,衣食无忧,已远胜芸芸众生。
“若说幸运,林姑娘何尝不是。外面都在传谢少师冲冠一怒为红颜,为了给林姑娘出气,竟然不管不顾地拳打伯府世子。林姑娘这般容貌,旁人羡慕之,才是真的幸运。
原来这位公主殿下此番还是为了谢玄。
“生而有之的事,委实称得上幸运,不管是容貌还是出身,皆是个人之幸。臣女有此之幸,却也是福祸两依。世人的羡慕,无非是以为臣女可凭着这张脸不劳而获,换得荣华富贵衣食无忧,可又有几人在意臣女心中所养。正如这些鱼儿,野湖还
是温泉,皆由不得它们。”
端阳公主闻言,神情为之一黯。
天家公主,生而尊贵,这样的出身何况不是人之大幸。世人以为金尊玉贵,又哪里知道那辉煌的大盛宫,好比是天下最华美的樊笼。一朝入笼,或是笼中所生,便再也挣不去,此一生或是争或是抢,总归是永无宁日。
两人手中的鱼食快要喂完,聚找而来的鱼儿却是越多,它们你沉我浮的,张着不知满足的嘴,挤挤攒攒好不热闹。
她们的鱼食一喂完,几乎是须臾的工夫,鱼儿们四散而去,水面恢复平静的同时,再难觅它们的踪影。
一朝繁华一场梦,那座高墙内的荣宠亦是如此。
她看着旁边的人,一时竟有些恍惚。
自记事起,她从不记得自己和谁在一起时能自在放松,更遑论与人交心。而这位林姑娘当真是有些古怪,上一次让她感到自在放松,这一次却让她不知不觉交心。
明明长着一张让人嫉妒恨的脸,还迷惑了自己选中的谢少师,她应该愤怒为难,但不知为何会如此。
“林姑娘这次来见郡主,可是因为谢少师?”
“自然是的。”林重影直视着她的目光,眼神清澈干净,一如镜湖。“此番谢家大表哥因臣女之故,行事失了些许分寸,臣女心中很是不安。他天纵英才,如高山之松,受人景仰,为君为民端正清明,委实不应该为了开在山脚的无名野花,而折腰
损节。’
她听到这话,怔了一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