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子脚下的朝安城,似乎永远都是昌盛繁荣的景象。热闹喧嚣不绝于耳,往来行人口音不一,那飘扬在各家铺子之上的旗幡,招揽着八方来客。
几人衣着不凡,自有不少人注意。
正当谢玄准备走人时,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他们面前。纵然马车上没有徽记,随行的下人亦是寻常打扮,明眼人还是能一眼看出此中主人的身份显赫。
端阳公主扶着嬷嬷的手款款下来,看到他们之后,未语先展颜。“方才远远瞧着好像是王叔,没想到谢少师也在。”
萧高玩味一笑,睨了一眼谢玄。
傻子都能看出来,他这侄女是冲着人家谢少师来的,什么远远看到他也在,没想到谢少师也在,全是骗人的鬼话。
他拍着谢玄的肩膀,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道:“本王说的没错吧,你喜欢我,我喜欢她,这就是所谓的情爱。”
“王爷错了,你喜欢我,我喜欢你,这样的两情相悦才是真正的情爱。”
端阳公主听不清他们说什么,道:“好些日子未见谢少师,本宫近些日子读《衡子论书》,颇有些不明白之处,正想请教你。”
谢玄是太子少师,进宫教授皇子们学业时,宫里的公主们也会去听学,端阳公主就是其中之一。
两人有师生之名,当学生的请教老师学问,搁哪里都说的过去。
“殿下请说。”谢玄道。
端阳公主瞧了瞧天色,又看着来往的行事,略显几分局促,“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,还请谢少师移步。”
旁边就是一处茶楼,倒是很相宜。
萧高一副看好戏的样子,甚至还不忘煽风点火,顺嘴提议就去此间茶楼。“这茶楼里的茶很是不错,点心也是极好,本王正好饿了。依本王看,择地不如撞地,就这里了。”
这话正中端阳公主下怀。
她感激地看了自己的王叔一眼,眼中的深意不言而喻。
世人都说十皇叔除了口腹之欲外,万事都不放在心上,其实她很早就知道,所有皇叔皇姑中,唯有十皇叔最是豁达通理。
“王叔,请。”
萧高挑了挑眉,睨着谢玄,“谢少师,请吧。”
谢玄没动,声线很淡,“王爷,正事要紧,臣不敢有丝毫懈怠。公主殿下但有疑问,或可现在告之,或可谴人来询,臣必定知无不言。”
萧高眼中的兴味更盛,却装模作样的皱起眉头来,对自己的侄女说:“谢少师所言极是,我们正在办差中,万不能大意。端阳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,便直说吧。’
端阳公主哪有什么不懂的地方,教授皇子公主们的老师并非谢玄一位,纵使她有疑惑,也能随时找人答疑。
她之所以找这个借口,一来是名正言顺,二来答疑解惑这类的事,往往最能拖延,若是一边喝茶一边闲谈,费了好几个时辰也不意外。
“一盏茶的工夫,谢少师也没有吗?”
“殿下恕罪,臣实在是抽不开身。”谢玄还是没应。
她心知今日怕是不能成,遂道:“既然谢少师公务在身,那本宫就不打扰了。些许疑惑不打紧,本宫改日再向谢少师请教。”
“多谢殿下,臣告退。”
说完,谢玄转身离开。
萧高戏没看成,还有些不甘,将他叫住,“谢少师,你再是忙于公务,也得吃饭哪。”
他停下来,回头。
那清冷的目光一半恭敬,另一半则是谁也看不透的平静。
“王爷,你说那人若真得了自由,还会自投罗网吗?”
萧彦在京外的皇家别院凭空消失,陛下下令严守进京要塞,码头和城门盘查严密,多日来却一无所获。
昨日他接到密报,说是有疑似萧庶人之人出现在码头,等他赶到后一查,才知不过是个略微相似的人罢了。
萧高玩世不恭的脸上,顿时有种说不出来的黯淡,“一别经年,早已物是人非,他们想做什么,本王猜不透。”
他说的是他们,至于是哪个他们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
等到谢玄走远,他问自己的侄女,“端阳,要不你和王叔一起用个饭?”
“我出来也有些时辰,也该回宫了,若不然皇祖母和母后问起,我不好交待。”
萧高作伤心状,“你个小没良心的,原来这么不待见我。”
这侄女刚才还邀人家谢少师一起喝茶,等到了他这里就变成时辰不早该回宫,如此的区别对待,难怪说女大不中留。
他故作难过的样子,重重叹了一口气,似是不经意地道:“行吧,你赶紧回吧,你王叔我啊,诸事都不喜欢强求。端阳,你也不要强求。”
端阳公主听出他的话里有话,神色一凛。
并非她想强求,而是她不得不强求。
父皇最忌外戚争权,自来不看重母后的母族。这些年来王家无一人得到重用,枉费舅舅一身的抱负,这些年只能在钦天监当个闲散的观星官。
她不是为自己争,她是为母后争,为王家而争。
“王叔未曾有过心悦之人,如何能知深陷其中之人,强不强求都不能自己做主。”
“情字一事最伤人,这种事我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。”萧高一副怕怕的样子,好似情这个字有毒,他连听都不敢听。
过了一会儿,他问:“你当真心悦谢少师?”
“当然。”
端阳公主的回答得干脆利落,但是人的话怎么说都可以,死的活的,黑的白的,说喜欢说厌恶都行,唯有眼神骗不了人。
她的眼中有太多的东西,有对某种目的的坚定,也有着对想要之物的势在必得,还有着毋容置疑的执着,而情意却不多。
情到深处之人,不会如此冷静,也不会在意利弊,更不可能权衡。所以她所谓的喜欢,掺杂了太多的杂质,根本不能称之为情。
这个侄女心思太重,也颇为执拗,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到头来只会是失望。
萧高半眯着眼,以掩盖自己眼底的嘲讽。他们这些所谓的皇子皇孙皆是可怜。哪怕是喜欢,哪怕是心悦,无一不是包裹的权谋算计之下。
他不再说什么,背手转身而去。
林同州第一天去太学,去时一个人,回时两个人。与他一道回来的是个年轻的男子,哪怕从未见过,林重影一眼就知其身份:林绍。
林绍的长相和林昴有六七分相似,英俊而不失儒雅风范,那双与林昴极像的眼睛在看到她时,有着同样的复杂。
兄妹俩见了礼,一时无话。
大顾氏小声问林同州,“你怎么把他带来了?”
纵然林绍才名在外,因着赵氏和林有仪的关系,大顾氏对他本能地存在偏见。
林同州压着声回道:“他说他想来看看影儿,我总不能生拦着。”
一脉同源的兄妹,外人没有理由拦着不让见。何况还有郭先生代为说项,林同州不可能不给这个面子。
他私心想着,若林绍真是个表里不一,心存恶意之人,有他在旁边看着,大抵也不会有什么事。
夫妻俩站在门口,而兄妹俩则在院中。
“四妹妹。”林绍先开口,“我先代母亲给你赔个不是,这些年你受苦了。”
林重影没想到他第一句话说的是这个,当真是有些意外,但是一句“这些年你受苦了”的话,抵消不掉原主受的苦,更换不会原主的命。
她顶替了原主的身份,原主的一切都是她的。她和赵氏是不共戴天之仇,绝对不是什么人赔个不是就能化解的。
“大哥,你们虽是第一次见面,我却知你是个通情达理之人。但你是你,母亲是母亲,你没有必要替她赔不是,她也不会认为自己有错。而我受的苦,更是永远无法抹除。”
林绍闻言,也是意外。
幼年时母亲千叮万嘱,不许他去后院,更不许他和家里庶弟庶妹们一起玩。八岁那年,他无意中看到有个婆子抱着孩子来求母亲请大夫,他才知道那是自己的四妹妹。
那时他一见之下,很难相信那又瘦又小被婆子用破袄子包在怀里的人是自己的妹妹。他们林家是汉阳的大族,他自小更是锦衣玉食,哪里想过同为父亲的孩子,有人却连饭都吃不饱。
他问母亲,为何那样对四妹妹?
母亲告诉他,这是祖母的意思。
他又去问祖母,祖母十分严厉地斥责他,说他太过心慈手软,日后必定耽于内宅而难成大器。为了让他长记性,当场打了他十大板。挨了板子后,他生了一场病,病还没好就被父亲送到京中。
这么多年来,他再没回去过,不是他不想,而是父亲的意思。父亲说若他回汉阳,他们父子情分就此到头。
不仅如此,父亲还不许他给母亲写信,也不许他和晋西伯府的人往来。早年他十分疑惑,也很是不解,近几年倒是看明白了许多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