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太医闻言,微微一怔之后,为掩饰自己的失态,不太自然地摸着自己的胡须,眼中精光更盛。
忽地一掌拍在谢玄肩上,哈哈大笑起来,道:“你小子,比你老子有趣,比谢道古那老顽固知变通。”
谢道古是已故谢太傅的名字。
他这般直呼其名,可见与谢太傅生前交情匪浅。
“好小子,你跟我来。
谢玄跟在他身后,进了后面的屋子。
一刻钟后,两人一起出来。
他红光满面的脸在鹤发白须的衬托下,更能明显看出心情的愉悦。而谢玄的手里拿着一张药方模样的东西,叠好后收起,郑重地向他道谢。
“去吧,以后没什么事别来烦我。”
那嫌弃的表情,配着那满脸的开怀,透着十分假。
谢玄也不恼,道:“那晚辈就告辞了,您老人家多保重。”
他摆摆手,意味深长地看了林重影一眼,然后重新躺回那躺椅着,闭着眼睛给自己摇了两下。太阳直直地照着他的脸,皱纹纤毫毕现。
等到过那片竹林,林重影问谢玄,“大表哥,你也病了吗?”
若不然,柳太医为何单独叫他进去,还给他写了一张药方。
他听到这话,眸中慢慢聚拢幽光。
那深邃如渊的目光看着她,令人无法与之直视,仿佛多看一眼,便会被深渊吞噬一般。
晴天朗日的光景,绿竹如海,药香阵阵,眼前之人明明这天光耀世璀璨,却好端端让人忍不住退避三舍。
“大表哥不方便说,那我不问了。”
“我没病。”
如果真是没病,那柳太医怎么会给他药方?她暗忖着,这人收了药方又不承认有病,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疾?
谢玄将她所有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,包括她目光中快速掠过的了然之色,心知她必是想到什么不该想的地方。
他压着眉眼,唇角稍稍扬起,意味深长地道:“以后你就知道了。”
什么叫以后就知道了?
林重影暗道,难道和她有关,不会是什么生子的秘方吧。
呵。
那这人恐怕要失望了,因为她若是为妾,那必然不会生孩子。不管谢家对庶出的子女有多宽容,她都不想生。
等出了医馆,两人分道扬镳。
卫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,看着自家郎君如望夫石般看着远去的林家马车,“啧啧”两声,感慨道:“郎君若真不放心影姑娘,何不送她回去?”
谢玄转过身来,已是满身的清冷。
见他这般模样,卫今立马收敛自己的嘻皮笑脸,严肃问道:“郎君,接下来我们去哪?”
“进宫。’
*
大盛宫。
正宫门朝南,名为天门。天门分左右,左为西天门,右为东天门。东天门乃朝臣进出之门,入门前所有人必须除兵器验身份。
谢玄是天子近臣,手执随时出入宫门的令牌,无需通传请示,便可直接前往。君臣上朝之处为永安殿,退朝之后熙元帝萧业会在勤政殿批阅各地的奏折。
“啪”
殿内传来奏折扔在地板上的声音,帝王的怒火犹如雷霆,离得几丈开外都能感觉得到。
谢玄低眉而立,静等天子传见。
一炷香过后,才听到一声“进来吧。”
他整理朝服,扶正朝冠,这才入内。
光可鉴人的地板上,被扔出来的奏折还躺在那里。他上前拾起,合上后恭敬地送到萧业的桌案上。
仅是一瞥,他已看清奏折上的内容。
萧业威严英俊的脸上不见一丝舒展,眉头紧锁着,面色极其的阴沉,“这些人成日吵着要朕立储君,有说立老大的,有说立老二的,还有说立老六的,简直是一团乱。”
他膝下有九子,九子皆是庶皇子。
大皇子萧鼎为长,生母曾是他当皇子时的侧妃,后被封为贤妃。二皇子萧典,骁勇善战,最受武将们拥护,生母齐嫔品阶虽不高,却与荣太后有亲,是其表外甥女。六皇子萧则之母,亦是他当皇子时的侧妃,如今位列众妃之上,已晋为贵妃。
“小谢爱卿,你是皇子们的老师,你告诉朕,他们之中谁能担起天下之任。”
谢玄的官职是太子少师,平日里除去上朝议政外,还负责教授众皇子的课业。若说了解,众臣之中他确实对皇子们的品德性情知之最多。
然而家事难断,天家之事更难断。
“臣不敢妄言。”
“朕让你说你就说,无论说了什么,朕都恕你无罪。”
得了这话,谢玄道:“皇子们皆还未定性,不宜过早下定论。”
这话说了等于没说。
谁知萧业却很是受用,感慨道:“众臣之中,还是你们父子最知朕的为难。旁人皆以为国祚若稳,当早立储君,却不知若册立不当,那才是乱相之源。”
他有此言论,全是亲身经历。
当年先太子与宁王之争,虽说是祸起内宫,但究其原因还是先太子不得人心。若先太子委实贤能,宁王又岂会不服?
“人找到了吗?”
这个人,毋庸置疑是指萧彦。
谢玄回道:“臣进去仔细搜查过,未发现可疑之人。
萧业紧盯着他,目光如炬。
他微低着眸,恭敬之余,难掩其雅正风骨。
一阵冗长的沉默,整个殿中一片空寂,这般寂静不仅不能让人为之心安,反倒令人心生忐忑,如刀悬于头顶,惶恐惊惧毛骨悚然。若非心性坚定之人,早已被帝王威压吓得匍匐于地,更不可能面不改色,一如平常。
良久,龙威撤离。
萧业似寻常长辈般,漫不经心地问,“端阳那丫头又去找你了?”
“公主殿下恰巧经过而已。”
“你别替那丫头遮掩,她的心思朕一清二楚。朕且问你,她的心思你可知?”
“回陛下,臣以为婚姻大事,长辈们做主即可。此番臣回临安时,家中长辈已经着手给臣议亲,想来很快便会定下。”
萧业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,半眯着眼睛睥睨着,好半天才道:“罢了,你退下吧。”
谢玄闻言,行礼告退。
还未近东天门,与母亲陇阳郡主遇上。陇阳郡主从后宫而来,刚被荣太后召见。母子二人一道出宫,同乘一辆马车。
马车的帘子放下,隔绝所有明里暗里的视线。
陇阳郡主一身的华服,珠钗满头。她似是很不喜欢这样的打扮,颇为嫌弃地将裙摆一收,身体往后一靠,随意问道:“人没找到,陛下可有说什么?”
“没有。”
“当年的二皇子和三皇子兄弟感情极深,多少人羡慕。我那时常想谁说天家无手足,必是没见过他们要好的模样。”
“母亲说的是二皇子和三皇子,不是陛下和庶人。”
皇子是皇子,帝王是帝王。皇子能成为帝王,但帝王绝对不可能还是曾经的皇子。
这一点不光谢玄明白,陇阳郡主更是明白。
萧彦曾经攻入天门,杀先太子,勒死先皇后,剑指先帝。此等忤逆之事,史书昭昭不能抹除。他此生本该终身圈禁,非死不能出。而今他却不见了,生不见人死不见尸。谁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,却知他一日不找到,朝野上下都不得安宁。
“这么多年了,他一直安分,为何非要出去呢?”
谢玄听到自己母亲这一问,眼神如晦。
过了好一会儿,陇阳郡主应是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,主动提起荣太后召见自己的事。一双美目无比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儿子,似笑非笑,“太后又问起你的亲事,我依你之言,告诉她你正在议亲。”
“陛下今日也问我了。”
陇阳郡主大感意外,神色瞬间严肃。
后宫尚有周旋之机,若是天子乾坤独断,万没有转寰的余地。
谢家几代纯臣,汝定王府亦是只忠君王一人。谢玄不想尚主,她也不想儿子尚主。尚主之人,从娶公主为妻的那一日起,无论认与不认,愿与不愿,已然主动牵扯进皇权之争。
半晌,她道:“看来你的亲事得尽快定下了。”
京中的谢家位于东城,匾额上写着谢府二字。